西元1717年，在拿坡里的某間教堂裡，一群唱詩班的孩童們用稚嫩純真的嗓音，朗誦著莊嚴柔美的經文歌。其中，一位小男孩他出類拔萃與清耳悅心的歌聲深深的感動了望彌撒的信徒們。他的歌唱天分也引起了當時最偉大的聲樂老師與作曲大師——尼可拉・波波拉（Nicola Porpora）的注意與賞識，並收他為徒，訓練他成為一流的歌手。
在十八世紀的義大利，只要是出自波波拉門下的歌手必定是一流的品質保證，在樂壇裡的名家歌手清一色也都是波波拉的學生。這位聲樂教父的名聲就如同戰國時代傳授孫子兵法給孫臏與龐涓的師傅——鬼谷子。
擁有出色優美的嗓音是上帝賜予他的天賦；但也是惡魔賦予他的詛咒。這一天，年僅12歲的他，默默地被帶離了教堂，並即將在家人的安排下進行了一場祕密的儀式。這是一場殘忍的儀式，為了永遠保存他清純高昂的嗓音與確保他的歌聲不會隨著青春期的到來而消失，他必須為了唱歌而犧牲，為了音樂而奉獻。
在這場儀式下小男孩最終被切除了生殖器官，用尊嚴換取了永恆。從此，他成為了「閹聲歌手」。
在老師波波拉的教導下，小男孩的歌唱功力進步神速。並在15歲時就已身兼歌劇的重要角色，昂，他天生璞玉般的曼妙嗓音，經過大師波波拉的精雕細琢後，徹底的征服了拿坡里市民的心。
從此這位閹聲歌手的名聲便隨著他的歌聲揚名歐洲各大宮廷與劇院，從維也納、米蘭、波隆那、慕尼黑到倫敦，只要有他的蹤影各地的歌劇院總是被排山倒海的觀眾擠得水洩不通。
他頓時成為了萬眾矚目的明日之星，尤其是他的舞台魅力與高超技巧，使得各國作曲家爭相為他鬼魅般的嗓音譜寫曲子，在每個劇院裡，舞台布幕掀開的一剎那，全場的觀眾必然鼓譟的大聲咆嘯著他的藝名：法利內里！（Farinelli）
從此，法利內里與閹聲歌手畫上了等號。法利內里締造了閹聲歌手的黃金時代，也開拓了今天21世紀假聲男高音的光輝大道。
他布幕前是一個迷倒眾生的歌唱名伶；布幕後則是一位忍辱偷生的純真小男孩。法利內里演繹了十八世紀閹聲歌手的淒美傳奇。
閹伶與假聲男高音?
在人類的文化裡，我們可以發現人們總是勇於探索並追求極限，尤其對高與宏偉的事物，越高越接近上帝，也代表著越接近人類向來一直追求的完美。當一個事物超越了他的極限，就等於挑戰與刺激了我們所習慣的感官。
在文藝復興的世界裡，演唱音域越低的角色通常代表著地位越低，而能夠演唱高音域的角色，地位則是備受重視。閹伶在這樣的挑戰下誕生，男人首次得以超越男高音所侷限的音域，跨入另一個八度的女中音，甚至挑戰女高音的超高音域。
閹伶的歷史已十分悠久，在歐洲的文藝復興時期每一座教堂的唱詩班都一定會有閹聲男歌手。因為當時保守的羅馬天主教並不允許女性在教堂裡演唱，所以必須由男性替補女性的音域，而可以唱高音的閹伶正好就補足了這一點。
閹伶需要的是不人道的手術，而假音是幾乎每一個人都可以唱的出來的（至於音色和技術另當別論），尤其許多流行歌手都會用假音演唱。
假聲顧名思義用到的是假嗓，也就是喉嚨肌肉放鬆的時候，而當假聲男高音用假嗓演唱時聲帶會比平常用真嗓唱歌時的震動來的少，今天我們聽到能唱高的男歌手並不是閹伶，而是假聲男高音。（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俄羅斯流行歌手Vitas或許是用假音演唱，但並不能稱作「假聲男高音」）
閹聲歌手的背景
在16世紀早期，歐洲文藝復興的主流音樂依然在教堂裡，而天主教教會為了使信眾對教廷更加敬畏，所以在音樂上發展了莊嚴震撼的複音音樂。就是在合唱團裡從四個聲部甚至到三十幾個聲部的偉大音樂，這樣許多聲部穿梭與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壯麗的音流，就像是天使大軍齊聲讚誦上帝一樣的震撼，藉此使信徒對教會無比的崇拜與徹底的服從。
但在這樣龐大的合唱音樂裡，低音越來越低，高音越來越高，音域從小開始拉大，只有男性的合唱團連假聲男高音也逐漸無法勝任越來越高的聲部，而教會又一再的不允許女性的加入，孩童高亢的嗓音也會隨著青春期而逐漸消失，那該怎麼保留這珍貴又具有效期限的嗓音呢？這時候歷史上就出現了——閹聲歌手／閹伶（Castrato）。
閹伶・舞台前的榮耀
在十八世紀，輝煌的巴洛克風格席捲歐洲各國，越來越華麗與浮誇的藝術風格，如同藤蔓一般纏繞著宮廷裡的每個角落，從壁紙、水晶燈、到王宮貴族身上最新潮的服裝，巴洛克成為時尚最尖端的代名詞，代表著凱旋式的炫耀與皇家式的高雅。
這種風格同時也在音樂大膽地綻放，在音樂裡，如同巴洛克藝術風格般的裝飾奏音群以快速的移動方式，從最高的音域穿梭飛越到最低的音層，這種急速又熱血的炫技幾乎是前所未有的，唯有技巧最精湛的演奏者或歌手才有能力挑戰。
女高音或男高音，可以輕鬆地演唱極高的音域，但卻依舊存在著侷限性，只有一種歌手可以同時演唱男人與女人最完美的嗓音，那就是閹聲歌手，他們就是生來專門挑戰與演唱這種技巧瘋狂的曲子。
在當時歐洲的樂壇對閹聲歌手的崇拜與熱愛，幾乎是病態的地步。那時的人們說 「一部歌劇裡，若沒有閹聲歌手，那就代表著這不是一部歌劇。」閹聲歌手的舞台魅力和影響力可見一斑。
人們在演唱會裡昏倒與吶喊，甚至把自己昂貴的金項鍊和銀首飾丟向舞台，可以說與麥克傑克森或流行巨星的演唱會一樣（以前古歐洲的劇場跟當今看棒球賽的情況是類似的，在舞台下觀眾吃蛋糕，叫賣樣樣來）而每個樂迷都各自擁護自己所喜愛的閹聲歌手，每個歌手也都有自己的粉絲後援會。這很可能就是我們所謂「追星」的始祖。
在舞台上，他們總是扮演著歌劇裡最重要的角色，尤其是古希臘羅馬神話裡的英雄，而英雄總是擔當著挑戰炫技的前鋒（比如說，韓德爾的歌劇Rinaldo）。當閹伶一開口，全場觀眾的神智與心靈都會被他聲音的魔力給勾引，隨著他飆高音，觀眾的心也停留在萬丈高的天空上，閹聲歌手用這種刺激與驚險萬分的超級技巧，徹徹底底的迷倒了世間萬物。
當然，這股風潮的推動力除了藝術層面的需求之外，金錢的誘惑也是最大的誘因。歐洲各地的教堂、宮廷和歌劇院招募了最出色的歌手，其中最有名的名歌手能享有一生的財富和名望，試想如果您來自一個貧窮家庭（主要在義大利）並且有一個音樂才華洋溢的兒子，那送去閹割可能最為實在。
在拿坡里的理髮廳外掛著一些當今很難想像的標語：「男孩在這裡閹割最便宜！」，像無良寵物店一樣，而僅僅在18世紀的拿坡里，每年就有約4,000位男童成為受害者。
當時的一位歷史學家寫道：「大多數的閹伶均來自拿坡里的”工廠”，在那裡貧窮的誘惑力使人們殘忍的以這種方式殘害兒童。」我們可能無法想像，一個小男孩毫不知情的被帶（或拐騙）到一個無名之地，四肢被按住進行手術，傷口被熱鐵灼傷時的驚恐和無助⋯⋯我們知道同樣曾是男童合唱團的交響樂之父——約瑟夫・海頓（Joseph Haydn）在年輕時差點就被送去閹割場。
閹伶・舞台後的淒涼
在歌劇院的舞台上，閹聲歌手享受著觀眾的愛戴與英雄般的榮耀，然而在台下他們卻是過著無比淒涼的日子，首先最明顯的就是他們身為男人，卻被剝奪了尊嚴。當閹聲歌手小的時候，為了保留青春期前美麗的聲音而被迫進行閹割手術，他們會被餵食鴉片來麻醉手術的劇痛。
然而他們只是一群小男孩，怎麼能承受的了鴉片的影響呢？
當時記載著，有百分之七十五的小男孩在閹割手術中因為感染或鴉片劑量過大而死亡，其中許多存活下來的小孩長大後必須倚賴吸食鴉片來控制痛苦。再來因為他們在青春期之前就閹割的關係，他們的賀爾蒙無法因為青春期的發展而警告骨骼停止成長，所以閹聲歌手的骨骼通常會繼續長下去，人也就長的比平常人還來的高。
我們知道的名閹聲歌手——法利內里，他的身高幾乎等同於姚明，甚至有可能更高，並有一雙巨大的手與腳。在這樣的情況下，雖然他們擁有廣大的粉絲團，但人們卻依舊把他們視為「怪胎」，甚至用「太監、反自然性的怪物」等詞彙污辱。
另一方面，閹聲歌手因為擁有男人強壯的身體與女人高昂的聲音，所以在當時也是許多女性所崇拜與慾望的對象。尤其是他們雖然已經被閹割，但卻不是完全的切除，而是只有切除陰囊的部分，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和正常的人一樣擁有性慾，但卻無法生育後代。
許多閹聲歌手在人生中覓尋到了真愛，但因無法生子所以教會就禁止任何人與閹聲歌手結婚。曾經有一位閹伶帶著他所摯愛的未婚妻去參見教宗，苦求他的憐憫並允許他們結為連理，但教宗只用一句話給他回絕了：「你若是還會對女人有慾望，那麼代表你還必須被切的更乾淨一點！」
除了女人，有些閹聲歌手同時也是主教或王公貴族的伴隨，被他們包養，甚至淪為他們性需求的出口。 看過電影《霸王別姬》的可能會有些許的印象，古歐洲的閹伶其實與霸王別姬裡，張國榮飾演的程蝶衣極為相似。
可見他們的人生，從閹割為音樂奉獻的那一刻起，是如此的淒涼⋯⋯
從16世紀到19世紀，成千上萬的男童在青春期之前被閹割，就為了保持那高昂嗓音。他們必須接著接受殘酷無情的聲樂訓練。當時有觀察者寫道，聲樂訓練的第一條指令就是「與鞭子密不可分」。而如此無情的訓練下也培育出了無數知名的明星，如著名的法利內里，但其他無數沒有成名的閹聲歌手呢？
他們就沒有如此幸運了，這些被打入冷宮或「不紅」的閹伶下場極其悲慘。這些「未成名」的落魄歌手，家中因為貧窮才把他送去閹割，如今連唯一能掙錢的方式也沒戲唱了，所以必須在街上為幾分錢唱歌謀生，甚至賣淫給男性顧客，然後便被眾人和歷史給遺忘，許多歌手最後選擇了自殺。
若他們有選擇權的話，誰會願意拿刀犧牲自己的身體部位呢？「被自宮」的歌手其人生僅能選擇一條職業的道路。而根據當時的法律和習俗，閹聲歌手是被禁止擔任教會高層的職務或在政府或軍隊中服役。更不用說他們從來不可能擁有一個家庭。所以作為一名閹人，你是歌手，或者你什麼都不是。
閹聲歌手的黃金年代在18世紀甚至到莫札特之後逐漸式微，並在法國大革命與人道主義後逐漸消失殆盡，主要原因是因為在法國大革命時期，許多巴洛克的歌劇裡住在奧林帕斯山上的希臘羅馬眾神，象徵著凡爾賽宮的國王與王公貴族他們本身，而閹聲歌手總是擔任著最重要的英雄或是眾神角色，所以在大革時期才會被肅清與掃蕩至盡。
此後，閹聲歌手隨著巴洛克時代的結束而沒落了好長一段時間，到20世紀最後一位閹聲歌手在梵諦岡去世之後，成為了世上最後一位閹伶。
如今歐洲的巴洛克古樂再度甦醒，在古樂復興運動的風潮下，沉睡已久的炫技古譜抖掉封面上灰塵，絕代風華的古樂器再度發出時代性的共鳴。很慶幸的是，在21世紀平等、博愛、自由和人權的推動下，我們總算可以在最「人道」的方式下，欣賞假聲男高音在歐美當今的古樂壇上挑戰歷史上閹聲歌手的經典曲目。
文/ 蔣皓任 Martin
微光古樂客Early Music.tw 
發表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