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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微光古樂集團長-蔣皓任

在西方音樂史上總是有一個連接兩大時代的接點，充滿著冒險，極其叛逆和挑戰傳統的心，而其中在古樂的範疇裡，我私心最愛和獨鍾的是1600左右的”早期巴洛克”時代，用俗話說，一個音樂「又帥又瀟灑」的時代～
這個時代的古樂器充滿著樂器技術上極限的挑戰，音樂作品有著不可思議的前衛性與前瞻性，可謂承先啟後。

而在音樂最直接的感受力上，套用台灣熱炒店貼在海鮮養殖箱上的形容，我認為「早期巴洛克音樂」真的很”生猛”，但在野性之外同時帶有優雅但大方的性格、強烈的韻律，還有入耳的古韻旋律，一聽就思古幽情，讓人想到陽光明媚的義大利古城中那種斑駁的橘紅色屋瓦。

這一篇文，因應2022去年年底《莫妮卡》音樂會，和即將到來的2023台灣《斐茲威廉大鍵琴音樂節》，1/11的《明與暗的微光》音樂會，與三月的賈洛斯基的《奧菲歐的故事》，想要自發性的介紹巴洛克音樂史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年代，也就是文藝復興晚期流變到巴洛克時期的「早期巴洛克」音樂。

這是一個在台灣較少有機會以全場曲目的方式被演出的樂種，但台灣也從幾乎不認識到逐漸開始受到重視，但因為自己真的太愛了，所以想借此機會希望能好好介紹一番，但我會盡量以大時代的歷史背景和聽者的角度，指引大家如何用一點背景知識和感受的眼光來欣賞這時代的音樂。

《拓展巴洛克的年代，從巴赫、韋瓦第往前推進》

巴洛克音樂對我們台灣的印象來說是無所不在，甚至是深耕底故的，例如：習琴一開始從鈴木、篠崎小提琴教本（柯瑞里佛利雅舞曲）、科班的從巴赫、韓德爾、韋瓦第啟蒙，並走向巴赫無伴奏或平均律的永恆追尋，非科班的則是從威士忌、名車廣告或台北京站的韋瓦第四季和韓德爾皇家煙火的逛街背景音樂開始認識。

彷彿巴洛克音樂=貴氣、華麗、宮廷、高雅如此雍容華貴的形象..

但其實，我們所習慣的巴洛克音樂大多是以巴赫為分水嶺，著重於18世紀「中晚期巴洛克時代」的音樂，也是一個集大成和品味逐漸轉型邁向洛可可和古典的年代，甚至是一個大時代流變中最末端的冰山一角。
有些觀念甚至會讓人們認為，可能在之前更早的音樂並不是那麼的「進步」，所以不用在乎，但其實若我們攤開音樂史後便會發現，音樂品味和口味不是漸強的形狀，而是波浪狀的，每個年代和地區皆有著各自的音樂品味，甚至往往是一代反一代，複雜後走向簡單再走向複雜，一再的輪迴。

當我們回頭看那些巴洛克、文藝復興甚至中世紀音樂，有些年代會發現那些「早期音樂」竟然充滿著驚人的和聲、緊緻度和節奏，聽起來甚至會覺得「前衛」！

《文藝復興末期橋接巴洛克早期的大時代》

早期巴洛克普遍歸類為從1600初始的時代，然而這個時代的界線應當是模糊的（就像是不可能1600年1月1號上午12:00就是巴洛克年代的開始），而是經過革命性的爭論、潮流不斷的影響和淺移默化的流變。
所以古樂裡的早期巴洛克音樂也涵蓋16世紀晚期的文藝復興末期，為一個時代的橋接點，而音樂史上這種橋接點年代其實是”最精彩的”，因為充滿著各種革命性的挑戰、各種踩底線的嘗試性實驗，進而真正的磨擦出絢麗的火花 ！

1600這個年份在當時人文藝術鼎盛時期的義大利有著屬於自己的年代稱呼-“Seicento”，意指17世紀義大利的歷史文化，Seicento 字面的意思是“六百”（sei = 六，cento = 百），是 milleseicento，1600 的縮寫。

《Seicento動盪不安充滿挑戰性的年代，如何反應在音樂與藝術中？》

Seicento見證了義大利文藝復興運動的結束以及反宗教改革與巴洛克時代的開始，
所以可知，這是一個充滿動盪不安的詭譎時代，這時期的歐洲多次面對戰爭和衝突、軍事入侵，包括從神聖羅馬帝國內戰演變成戰雲密佈大亂鬥-三十年戰爭，還有之前16世紀歐洲的政局在宗教與帝國之間發生了動盪，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和精神逐漸瓦解，各種傳統觀念與權威受到挑戰。

歐洲對內從上個世紀的宗教改革到17世紀的”反宗教改革”，對外則是大航海時代與海外殖民如火如荼的進行著，而台灣也在此時躍進西方歷史的舞台！

同時還有科學、哲學等技術的進步，尤其是承載歐洲文化寶庫的義大利，這樣不安但又承接文藝復興盛世餘韻的矛盾氛圍，皆如同鬼魂般的反應在各種藝術、音樂和建築上。1600年代的藝術，帶有豐富的色彩、強烈的光影對比，和戲劇性的主題，尤其是來自北義倫巴底的畫家-卡拉瓦喬（Caravaggio)最為標誌。

他延續文藝復興時期的「明暗對照法，Chiaroscuro」(源自於義大利文的”明chiaro”與”暗scuro”，用光影含蓄的造情緒氛圍，並帶來戲劇性對比的視覺效果，如此更是開啟了一扇通往巴洛克時代的大門，讓他成為了未來巴洛克藝術的先驅之一，而這樣戲劇性對比手法除了在藝術上，也在音樂上的發揚光大，只不過隱晦抽象的進入了數字低音和聲的內層，在和諧與不和諧音層的摩擦和解決中，繪出濃烈有戲劇性的情感氛圍！

《1600年，歌劇誕生與器樂大爆發的年代》

義大利在 17 世紀對於音樂的貢獻名列前茅，除了音樂史必讀的-「歌劇的誕生」之外，重要的還有各種樂器和器樂音樂的發展，如各類鍵盤樂器、魯特琴、木笛、低音管、長號、維奧爾琴、提琴家族等等，
這時期的樂器從文藝復興時期開始慢慢轉型，有些音域寬廣的樂器在沒有太大改變的情況下一直被使用，它們從和人聲的歌手演奏同一聲部，一直到開始華麗的裝飾變奏。

17世紀早期巴洛克音樂在義大利發展的如火如荼，甚至從義大利延燒至歐洲各國，所以我們把它成之為”早期義大利巴洛克音樂”，

除了在北方的荷蘭和跨海的英國有著豐富的音樂文化底蘊外，在南方尤其在北義富饒的威尼斯共和國，因為其聖馬可大教堂雙聲道的雄偉音響效果、嚴謹學派的音樂訓練和樂譜印刷廠而成為了早期巴洛克音樂的大本營，甚至讓許多德語區的音樂家們跨越阿爾卑斯山脈遠道而來學習，再把這些音樂帶到德國進而影響了日耳曼語區國家的音樂發展，一脈相承到巴赫。

《欣賞早期巴洛克音樂的幾個關鍵字》

Stylus fantasticus 幻想風格：

如果在音樂中聽見，"奇特怪誕"的和聲，半音階極端張力的拉扯，聽起來極其前衛感，並搭配著非常自由甚至超出節奏範圍樂段的話，那您可能已經聽到了幻想風格的樂段。

幻想風格根源可能是源自於管風琴或古鍵盤樂器觸技曲(Toccata)和幻想曲(Fantasia)，源自威尼斯聖馬可大教堂的管風琴師克勞迪奧·梅魯洛（Claudio Merulo，1533-1604 年）， 後來在羅馬工作的鍵盤音樂大師-富雷斯可巴第( Girolamo Frescobaldi)繼續將此類技法發揚光大。
文義復興德國耶穌會的學者與通才、科學家和發明家-基爾學Athanasius Kircher(1602-1680)他的書 Musurgia Universalis 中描述了 fantasticus ：

“幻想風格特別適合給樂器演奏。它是最自由和無拘無束的作曲方式，它不拘泥於任何形式、既不拘泥於任何文字，也不拘泥於旋律或主題，它是為了展示天才般的隱藏和聲設計以及樂句和賦格的巧妙組合。”這種幻想風格的其特點是對比極其鮮明和自由的形式，一直從文藝復興晚期，持續被使用到巴赫的音樂中。

Stile moderno 現代風格

現代風格並不是今天當代的風格，而是對於早期巴洛克那個時候嶄新並富挑戰性的"現代風格"，
現代風格是指 1600 年後的主流作曲風格，與"古代風格"形成完全的對比。
古代風格Stile antico是敘述從 16 世紀開始的音樂創作方式，代表人物是義大利文藝復興音樂的大師－帕勒斯提納 Palestrina (1525-1594) 這種風格有著嚴謹的對位和聲部模仿，較少有怪誕和沒有準備的不協和音，象徵著文藝復興古典人文的理念，而器樂在多聲部的合唱中也會跟著歌手吹奏或拉奏同一個聲部，達到人聲與器樂的和諧共存。

然而現代風格的出現，正是打破了文藝復興完美古典樣貌精神，現代風格充滿著各種極端的情緒與和聲表現，並且時常有沒有準備的不協和音，和奇怪的音型以達成戲劇化的情感效果！

16世紀，明顯旋律線條和數字低音的"單旋律音樂(Monody)"在佛羅倫斯開始出現，系統性的把文藝復興盛期的多聲部複音音樂簡化成了一條低音旋律和寫下數字的和聲，也就是"數字低音"年代的開始，更是歌劇的創始之初。
而這時期的數字低音需要的是一把低音的旋律樂器，像是維奧爾琴(Viola da Gamba)、低音提琴的祖先-Violone（維奧隆尼琴）或是文藝復興低音管(Dulcian)和一台和聲樂器如：大鍵琴、管風琴、低音大魯特琴、或是豎琴。這樣的結構逐漸脫離文藝復興音樂的形式和配器，開始進入巴洛克的時代。

（*在1/11“明與暗的微光”音樂會中，將會演奏兩首來自威尼斯作曲家-卡斯泰洛Dario Castello的音樂，它的器樂曲集上便直接標示：現代風格奏鳴曲，可以聽到最戲劇性且怪誕的現代風格！）

《關於早期巴洛克音樂會所使用的古樂器》

早期巴洛克時代在古樂的領域裡使用的是「文藝復興晚期」的仿古樂器，比如說低音管我們不會使用專門吹數字低音和次中音(Tenor)音域的巴洛克低音管，因為巴洛克四截式的低音管也是在法國路易十四年代開始流行的，也是為了配合「法式優雅的音色」，
在早期巴洛克音樂，我們使用的是文藝復興低音管(Dulcian)，一種只有兩組按鍵，聲音極具野性的共鳴，專門吹奏歌手的低音聲部和快速音群變奏的”獨奏型”樂器。 

巴洛克小提琴使用又短又俐落的早期巴洛克琴弓，低音厚實聲音響亮的文藝復興木笛，還有聲音更為清脆的義式大鍵琴，而雙簧管、長笛等巴洛克盛期的主導樂器還在醞釀轉型中，更常見的是：古長號(Sackbut)、音色如天使的角號(Cornetto)、維奧爾琴和低音提琴等祖先-大支的維奧隆尼琴(Violone)。

整個樂器系統和音律/音高，與常見的巴洛克樂團完全不一樣，而早期巴洛克時代是這些樂器的技巧發展最高巔峰的時代。

《早期巴洛克時代｜炫技減值變奏時代》

早期巴洛克時期的音樂除了歌劇之外，最常見的是各種器樂曲與奏鳴曲，並且是所謂的
「減值變奏Diminution」年代，減值變奏救就是把一曲好聽單純的旋律裁減它的音符質，從2分音符減到4分音符，以此類推到16分甚至32分音符，音符質越小演奏的速度要越快，所以成為了早期巴洛克音樂即興和「炫技」的標準，其中有很多曲子快速音群的炫技程度堪稱「變態」，豪不亞於百年後的帕格尼尼或拉赫曼尼諾夫！

《藝術用光影展現情緒、音樂用和聲體現情緒》

另外，一首早期巴洛克的器樂奏鳴曲中通常會接續出現不同段落：旋律優美的歌曲樂段、聲部互相模仿的賦格樂段、有極富韻律感和動聽的舞曲樂段，還有充滿即興與幻想風格/氣氛詭譎「和聲效果驚悚」的宣敘調自由樂段，這些樂段時常是無縫接軌得出現，如同一節節呼嘯而過的高鐵車廂一樣連貫在奏鳴曲裡，挑戰演奏者對於速度和情緒的變臉轉換，
整體而言就像是一幅卡拉瓦喬的油畫一樣，各種情緒氛圍與光影的明暗對比！

《如何在音樂會中欣賞早期巴洛克音樂？》

最後的重點來了！

撇除曲式與和聲等深入的知識，如何現場”感受”早期巴洛克音樂的美呢？ 其實很簡單，這時期的音樂就算作曲家名稱沒有人知道，但音樂的旋律就非常好聽，也富有動感的舞曲韻律，是非常容易讓人聽得後就愛上的樂種。

但這裡也歸納出可以在現場提升感受力的點：

▪感受早期巴洛克音樂「生猛」又酷炫的自由度和即興

▪在自由的樂段，感受和聲中最自然的情緒，並細細咀嚼，聽見作曲家怎麼用音型與和聲描繪眼淚、嘆息、氣憤，或是英雄般激昂的內涵？

▪感受四百年前和聲中的「前衛感」

▪感受和聲與和弦的情感色彩，和諧與不和諧音層的摩擦與解決「如同心裡的糾結與釋放」

▪認出不同聲部主題和樂器間的互相模仿，就像是在咖啡廳偷聽別桌人談論和爭辯同一個話題一樣

▪感受舞曲動感的韻律，享受「最純粹好聽的歌謠旋律」

▪聆聽減值變奏的裝飾和快速音群的炫技、聆聽只有寫低音而沒有把和聲寫出來的「數字低音彈奏」，仔細品味和聲進行

▪再更係一點，感受中全音律的和弦”純度”

▪感受文藝復興古樂器的獨道音色與共鳴

▪讓音樂帶領思緒回到義大利中世紀時期遺留下的巷弄古道、公爵別墅中的婚禮舞會，短暫的聲音時光機

以上的長文是以初聽早期巴洛克音樂度角度來切入，也只是這個音樂大時代的滄海一栗的部分。
但所要強調的是，早期巴洛克樂派有其豐富的自由度和藝術化的情緒表現，讓人能在史實文獻考究之外，徹底的藉由音樂來投射自己的情緒感受。
1600年到巴赫出生的1685年間，有太多的高價值的音樂值得再次被引起關注，希望這些音樂的文字介紹和導聆能豐富正在閱讀的您一個嶄新的古樂體驗。